在经历了数年的收购并购、国企央企参与市政端的马太效应，环保行业确实呈现出更高的集中度。但我们若因此就认为“小公司都会被干掉，行业会只剩几家巨头”，恐怕低估了环保行业的复杂性。

栏目｜趋势洞察  作者｜青山研究院  视觉｜山上小青

在中国环保行业流传着这样一句话：“并购整合是行业成熟的必经之路”。过去十多年，随着政策的东风和资本热潮，各类环保企业如雨后春笋般涌现，有些公司凭借一个又一个市政项目快速崛起，有的则依靠深耕地方关系稳稳扎根。

但近几年风向变了。政府对基础设施建设的需求趋于饱和，竞争也越发激烈，市场出现了大量的收购和兼并现象。国企吞并民企、地方平台公司整合区域企业，一些上市公司频频出手，试图将分散的市场纳入统一的版图。

在资本圈和行业研讨会上，“未来环保行业只会留下几家巨头”的论调甚嚣尘上，似乎中小企业的命运只有被吞并或被淘汰。

然而，深入行业腹地，我们却能感受到另一种微妙的现实：环保行业不同于电信、互联网、电力这些传统寡头领域，它们往往存在强大的规模效应和明显的进入壁垒。

但环保行业的区域性、项目制属性极强，想要简单地依靠规模复制达到市场垄断，远比想象中困难。

为什么中国环保行业难以形成寡头模式？

要理解环保行业为何很难形成寡头，首先要厘清那些已经实现寡头化领域的共同特征。

芯片行业需要巨额资本和顶尖技术做支撑，几千亿砸下去才可能拥有一条先进制程产线；互联网平台依靠网络效应，用户规模越大，市场壁垒越高。它们的共同特征，就是强大的规模效应和高昂的进入壁垒，市场最终只容得下少数玩家。

环保行业似乎也存在一定的“规模效应”：建的污水厂越多，处理的垃圾量越大，理论上单位成本也会下降。但现实却不是这么简单。

青山研究院过去几年走访全国各地的环保企业发现，项目之间往往难以复制，每座污水厂、垃圾处理厂背后都带着强烈的“地方特色”：不同区域水质差异巨大，项目需求千差万别，企业必须针对当地特定的情况量身打造解决方案。

这种强烈的定制化需求，令所谓的规模效应变得十分有限。

我们调研过一家总部位于北京的大型环保企业，曾希望把北京的污水处理模式快速复制到广州和杭州。然而，在实际操作过程中发现，两地在很多方面存在较大差异，比如，广州项目所在地则水量波动明显、工业污水占比高，每个地方的技术工艺与管理模式必须分别设计，导致无法简单复制和快速降低成本。类似情况，在全国各地反复上演。

工业领域更为复杂。江苏昆山的一家电子厂和山东潍坊的一家造纸厂，对环保服务商的技术要求截然不同，解决方案也无法标准化。每个客户的工艺流程、废水成分、回用需求千差万别，这就让所谓的“大而全”环保公司很难轻易占领市场。

此外，环保行业的准入门槛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高。早年资质审批繁杂，企业想进入市场还需要技术积累和资金储备，但近些年随着市场开放、PPP和BOT模式兴起，不少公司只要筹措到资金，就可以迅速抢下项目。但低价抢单带来的结果却往往事与愿违——大量企业中标后才发现，运营成本远超预期，利润空间所剩无几，加上回款延迟，资金链压力巨大。

2023年我们曾在河北调研时，一家当地环保公司负责人苦笑着告诉我们：“项目倒是中标了不少，但每个月盯着现金流过日子，稍不留神就得靠银行续命。”

这种状态下，企业的规模扩张显得非常脆弱。

还有一个难以忽视的现实：中国环保行业从来不是一个统一的全国大市场。几乎每个省市都有自己的地方国企或平台公司，它们扎根本地多年，与政府合作紧密，这给外地企业的进入带来了极大的阻力。

以四川成都为例，当地大型环保项目几乎全由成都环境集团这样的本地国企主导，外地企业即便再强势，也很难突破这种地域性壁垒。

另外，项目制模式使得环保行业边际成本优势非常有限。互联网企业的用户规模越大，边际成本越低，利润越高；但环保企业每个项目都要独立建设、独立运营，人员、设备、运营成本几乎无法共享。

公司规模扩大后，每增加一个新项目，意味着成本也要同步增加。我们采访过一家深圳的环保集团，管理层坦言，规模看似增长迅速，但整体利润不升反降。

正是因为这些深刻而独特的行业特质，尽管行业整合现象层出不穷，却很难演变为传统意义上的寡头垄断。

我们能看到的更可能是一种“外在集中而内在分散”的格局：头部企业确实在扩大版图，但每个区域、每个项目依然在独立运营，管理协同难度极大。这种局面，似乎也注定了环保行业的未来，将永远是一个“注定分散的江湖”。

并购潮下的真相

小公司为何不得不退场或被收编？

虽然环保行业因项目制与区域特性难以产生绝对的寡头，但近几年，市场确实刮起了一阵激烈的并购风暴。许多曾经靠PPP热潮迅速崛起的中小企业，开始逐渐淡出视野，要么退出，要么低价卖给了国企或头部民企。看起来，这似乎印证了“强者恒强、小公司终将消亡”的说法。但当我们深入观察时，却能发现这些现象背后的真正逻辑。

政策变局与财政约束，让企业现金流“失血”

几年前，PPP模式风行一时，各地市政项目大量涌现，不少民营环保公司依靠高杠杆融资抢夺订单，短短几年就从区域小企业一跃成为行业新秀。然而，“盛宴”并未持续太久。随着财政收紧，PPP项目的回款速度变慢，大量企业的现金流开始捉襟见肘。曾经风光无限的企业家们突然发现，公司账上的项目虽然规模庞大，却迟迟无法回款，“账面富贵”逐渐变成现实窘境。

在青山研究院的调研中，我们曾采访过一家位于河北的民营环保公司，三年前依靠PPP模式迅速扩张，手中累计运营的市政污水项目达十余个。然而，地方财政趋紧后，原本按月支付的运营费用却变成了按年甚至延期支付，原本稳定的现金流彻底断裂。面对债务压力与日常运营开支，创始人不得已将公司以远低于预期的价格出售给了一家央企子公司。

这并非个案，而是行业普遍现象。大量PPP企业在这种财政环境下失血严重，最终走向被国企兼并或主动退出市场。

资本市场变脸，小公司难再融资续命

环保行业一度被视作资本市场的宠儿，各路资金疯狂追逐，催生了一批上市公司与大量拟上市公司。然而，市场热潮消退后，资本的态度迅速转冷。

投资机构开始更加注重现金流和盈利质量，过去那种凭借“故事”与“规模扩张”便能轻松获得融资的日子一去不复返。

一家曾在新三板挂牌的江苏环保企业负责人告诉我们，过去两年资本市场风向急转直下，之前争相抢购他们股票的投资机构，如今几乎再无兴趣。他们公司财务状况虽然不差，但盈利模式偏项目型，现金流又不够稳定，融资难度骤然增加。

最终，为维持生存，他们接受了一家大型上市环保公司的并购，“起初心里还不太情愿，但后来才明白，背靠大树至少还能稳住局面。”

资本的态度变化，迫使大量中小公司不得不寻找接盘方，而头部上市公司则乐于通过并购迅速扩张资产规模，继续向资本市场讲述“规模化故事”。

行业竞争加剧，“低价抢单”成为致命陷阱

行业竞争的白热化，加速了小公司的退场步伐。前些年，环保项目的招投标一度陷入“价格战”，无数公司以低价拿标，却低估了项目实际运营成本与后续维护费用，最终陷入“越做越亏”的恶性循环。

我们了解到的一家位于河南的小型环保公司，两年前为了抢下当地的几个市政污水项目，以明显低于成本的价格投标。原本以为中标后通过技术优化与运营提升能逐渐扭亏为盈，但实际执行中却发现成本大幅超出预期，加上回款迟缓，资金链迅速陷入困境。

几经挣扎，公司最终只能选择被当地一家国资平台公司收编，以换取资金周转，避免更惨烈的破产。

这种案例在行业内比比皆是。当行业整体竞争环境恶化，小公司即使勉强存活下来，也极难继续扩大规模。最终，“被收购”便成为了相对体面的退场方式。

并购背后：表面集中，实际分散

尽管如此，并购并未真正带来行业层面的有效整合。由于环保行业的项目制属性，绝大部分被收购的企业在运营层面依旧独立运作，难以产生显著的规模效应与协同优势。

以一家南方大型环保集团为例，过去三年，这家企业陆续并购了全国近二十家小型污水与固废处理企业。然而，收购完成后，内部却并未真正整合，项目各自独立，区域管理分散，反而让管理成本不断上升。企业规模虽然不断扩大，但整体盈利效率却未见显著提升。

类似情况在其他企业也非常常见。项目、人员、技术各异，难以标准化，令并购带来的协同效应变得微乎其微。这种“表面集中、内部分散”的局面，再次印证了行业难以实现真正寡头化的本质。

并购潮表面看似“巨头吃掉小鱼”，但深入挖掘便会发现，这不过是行业竞争、资本态度变化、政策环境收紧共同作用下的一种自然淘汰。

真正的寡头垄断遥遥无期，而中小公司退场背后的真实原因，却比外界所知的要复杂而微妙得多。

未来竞争格局

何处将现寡头，何处仍将多元？

若要真正理解未来环保行业的竞争格局，就必须细致拆解市场的不同板块，审视每个细分领域背后的逻辑差异。

市政领域：集中度提升，但寡头仍难现

市政水务、垃圾焚烧和公共环卫等业务，长期以来一直是资本和政策青睐的焦点。这些领域稳定的现金流、明确的盈利模式和较长的运营周期，更适合大型央企、国企和上市公司来运营，因此集中度逐渐提升已成为显著趋势。

比如在浙江、江苏等经济发达地区，几乎每个城市都有央企或省属平台公司占据核心项目位置。以江苏某地级市为例，早年间市政污水处理厂有六七家不同企业运营，近年来几乎全部整合至当地的国有控股平台，形成“一家国企控股、多家企业分包”的稳定格局。

然而，即便是这种集中度提升的区域市场，也并不意味着寡头格局能在全国范围内形成。

中国地方政府的自主权极强，每个省市都有自己的合作传统与企业偏好。这种分散而多元的本质，决定了全国范围内难以出现电信、石油领域那种“两三家企业就能控制全国市场”的局面。事实上，区域内的“小寡头”可能增多，但全国性的真正寡头却难以出现。

工业领域：技术与客户为王，市场仍将百花齐放

与市政领域不同，工业环保领域则更加专业化、定制化。每个工业企业的需求、工艺与标准都有巨大差异，因此想靠简单规模扩张实现垄断几乎不可能。

比如电子产业与化工产业的污水处理需求截然不同，各个企业对环保企业的技术积累和服务响应能力要求极高。

我们在广东东莞调研时发现，一家规模并不大的环保公司，专注于电子废水处理，凭借高效定制化方案牢牢占据当地几十家电子工厂客户。

类似企业，技术越专业化越稳定，客户黏性反而越高，即使行业整合浪潮频频，这类专业公司依然能够稳稳占据市场。

因此，在工业环保领域，中小公司只要能提供独特的技术方案，精耕细作，就不一定需要被大企业吞并，反而可以活得滋润且稳定。

寡头格局，在工业领域的难度甚至远高于市政领域。

技术装备领域：头部企业有望形成，但整体市场仍多样化

环保装备与材料制造领域则可能出现真正意义上的头部企业。就像光伏行业的晶科、隆基那样，环保装备领域如果某家公司能在膜材料、监测仪器等细分领域形成技术壁垒与规模优势，那么它确实有可能占据市场主导地位。

例如，山东某家专注于污水处理膜材料的企业，通过多年自主研发、积累了数百项专利和技术标准，在国内市场的占有率快速攀升。这样的企业，未来可能成长为装备端的真正巨头。

然而，即使出现装备领域的寡头，也不会彻底改变环保行业整体分散的局面。因为装备制造商最终依旧要通过工程商、服务商将产品输送到千差万别的项目之中，而后者才真正决定了市场的多样性与分散性。

环保江湖，注定分散

过去几年，环保行业频繁上演并购整合的大戏。行业集中度表面看似越来越高，市场格局看似逐渐清晰。但深入其中便能发现：真正的寡头垄断在环保领域并非易事。

市政领域的集中度确实在提升，但地方政府的强势与自主性，让全国范围内真正意义上的寡头遥遥无期；工业领域的技术需求与客户定制化，让“小而专”的企业反倒更具生存优势；而技术装备领域虽然可能孕育出少数头部企业，但难以从根本上改变环保行业整体的分散格局。

在青山研究院看来，这种看似矛盾的“集中又分散”状态，才是环保行业未来最真实的生态。

大型企业的版图可能继续扩大，但项目依然要靠各地的独立运营团队来完成；中小型专业企业的数量可能逐渐减少，但技术能力强、客户服务好的公司依然能在细分市场找到自己的空间。

事实上，这种市场格局并非坏事。它给了中小企业通过差异化竞争、技术创新和服务提升继续生存的机会，也给了大型企业整合资源、提升管理效率的持续压力。

未来的环保行业，也许更像一座繁忙的“生态系统”：有人攀上食物链顶端，也有人在中间层找到舒适的位置，更有人依靠特定的生态位保持旺盛的活力。

因此，那些期待“一统江湖”的企业家们可能要做好心理准备：环保行业注定是个分散的江湖，整合可以持续，但彻底的寡头统治终究难以实现。

而那些明白自身定位，坚定专注细分领域的公司，或许才会真正成为未来的“隐形冠军”。

毕竟，在这个复杂的市场中，清晰的自我认知与持续的差异化竞争，才是真正决定企业命运的关键。

       原文标题 : 数万环保企业鏖战，终局走向何方｜青山